季风吹向大海,去往天空之外
1
我走进教室时,习惯性地望了一眼赵昱的座位,他一如既往地把书本高高举在面前,只露出那双狭长的眼睛。
我总觉得他在看我,于是不自在地理了一下耳边的碎发。走回座位后,才听到他在背诵上节课讲解的诗词。对近视的人来说,真的很容易把错觉当成直觉。
赵昱个子不高,长得也不够白净,但是他有种莫名的自信,觉得自己就是那“看花东陌上,惊动洛阳人”的白玉少年郎,举手投足间,都能引来女生的倾慕与追捧,而至今没有女生向他表白,只是因为她们过于羞涩。这份狂妄使得班上其他男生每天早上都要轮番踹他一脚,以此提神醒脑、撒撒起床气,也以免新的一天再次被他气到“无语凝噎”。
其他女生的心思我无从得知,但是赵昱每次戳我后背给我递字条时,不管是搭讪还是真心求教,我都会洋洋洒洒地写上一大段。我能把他再次回复我的寥寥几个字反复拆解、组合。如果给我一盏烛灯,我甚至会如古人那般,将字条小心翼翼地来回烘烤。
2
我总觉得,他在字条里面想方设法隐藏了不能明说的少年心意。当然,哪怕我的境界已到了看笔迹就能判断出他的心情的程度,最后也不得不相信,那真的只是非常官方的“已阅,谢赐教”。对文艺细胞活跃的人来说,“脑洞”太大真的很容易自作多情。
直到那天我心无旁骛地做着语文试卷时,赵昱突然往我桌上扔了张字条,展开,只见上面写着:夏风满黛山,晓窗听斜雨。盈手挂帘幔,美人弄妆迟——才貌双全诗人赵昱惊世之作。
平仄不够严谨,押韵也很粗糙,还有抄袭古人之嫌。但作为他字迹的资深品鉴师,我一眼就看出里面藏着一句“夏晓盈美”。我第一次没有回他字条,而是用手轻轻捂住绯红的脸颊,忽觉有些美妙的韵律,正层层荡漾在心底。
3
二轮模拟考试后,我正在整理有些凌乱的桌面,一只手伸过来,直接拿走了放在最上面的某本样刊。我抬起头,赵昱正饶有兴趣地翻看着。
“这是你写的文章吗?快让我拜读一下。”他如获至宝地拿着样刊回到座位上。我抱着笔记本走到他身边,在高高的书堆后,歪着脑袋陪他一起看。
他一字一句读得很慢,还不时地和我探讨文章构思。教室熄灯后,他甚至从兜里掏出一个袖珍的手电筒,在微弱的光线中,继续细细品读。
因为戴了眼镜,赵昱看上去有种儒雅的书生意气,收敛了白天的那份张扬不羁,生出一股淡淡的疏离感,显得更加谦谦俊朗,令我移不开眼睛。
大概我们自动屏蔽了周围的喧闹嘈杂,等我们说笑着准备离开时,发现粗心大意的值日生竟把我们锁在了教室里。
4
“你们在干什么!”咆哮声震耳欲聋,教导主任正巧路过,刺穿黑夜的手电筒光束扫在我们脸上。我吓得哆嗦出一身冷汗。
“老师,我们因为学习太投入被锁在里面了,您快请我们班主任来开门吧。”赵昱又摆出那副欠扁的姿态。
教导主任怒气冲冲地去找钥匙后,赵昱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窗边,转身向我伸出手:“快上来!你从这里出去。”
“那你怎么办?”我欲哭无泪。
“我是个男生,最不需要面子这东西了。”我哆哆嗦嗦地伸出手,他一把将我拽起。我刚踩到对面的镂空矮墙,他便在身后关了窗。那一晚我辗转反侧,他掌心的温度似乎还在,我紧紧握着拳头放在心口,最后迷迷糊糊睡去。
5
第二天,我早早地来到教室,发现他依旧把书本举得高高的。我忐忑不安地坐下,便看到文具盒里夹着一张字条,上面只写了个“妥”字。我这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。不晓得他当时在老师面前怎样巧舌如簧,才换得了现在的风平浪静。
班主任来上课时,也只是嗔怪地白了我一眼,在我身边转悠时说了句:“放学后早点回去睡觉,休息好才最重要。”我有些心虚地点点头。
后来想想,大概那时赵昱的成绩节节高升,而我坐在第一排与学习死磕,这些大家有目共睹,所以才让班主任他老人家放心的吧。
但我没想到,新年后返校,我与赵昱便形同陌路了。起因很简单,寒假时,我以往写给他的字条被他妈妈发现了。上面的话语大大方方、毫无旖旎,但是一个敏感的妈妈从里面嗅到了危险的气息。
6
这是一个非常俗套的故事情节,倘若在任何影视剧里出现,都会引起观众的一片嘘声,但它却是对年少情愫致命的一击。在那段苦闷压抑的岁月里,所有学习之外的心情都必须狠狠克制,它们只能卑微无力地缩在墙角,直至枯萎、凋谢。
我不知道他与他妈妈进行了怎样的交谈,只知道他后来不再把书本高高地举到头顶;每次我进教室时,他都在奋笔疾书。我们再也没有传过字条,甚至偶尔相遇时,都是沉默地擦肩而过。
高考后,我南下,他北上,相隔千里远。我还是忍不住辗转打听到了他的联系方式。在周末,凭着一张火车票,来到他的学校。
第一天,我们默默无言地坐在食堂吃饭,然后在校园里一前一后地走着。他依旧是那副带点儿嘚瑟的姿态,和偶遇的同学打打闹闹,对他们的调侃脸不红心不跳地反击。
可我隐隐觉得,有些东西已经不复存在。随着拘谨懵懂的中学时代远去,它们结束得在我意料之外,却又在情理之中。
7
第二天吃饭时,赵昱突然用开玩笑的语气说:“你文采那么好,帮我写封情书呗。隔壁学院有个女生,长得不错,我想追一追。”
我不慌不忙地吃完饭,用纸巾擦了擦嘴,带着露出八颗牙的完美微笑,说:“术业有专攻,我只钟情于山水风景,实在写不来你与姑娘们的风花雪月。”
这是我唯一一次主动去找他。赵昱所在的大学位于一座海滨城市,我坐在沙滩旁的台阶上放空自己,栈桥上是来来往往素不相识的年轻笑颜。就像季风每年都会如期吹向大海,这座城市每年都会迎来一群朝气蓬勃的面孔。
那他们当中有人是青梅竹马吗?他们是在最美的年纪相遇的吗?我不得而知。他们肯定也无法知晓未来,只是一步步地演绎那些有哭有笑、有牵绊也有释怀的青春故事。
可能我们都长大了,彼时的人生轨道已经岔开很远,谁还会仅仅为年少时那段拧巴、晦涩的暗恋而站在原地等待。时间真是个让人猝不及防的神偷,它偷走了曾经单纯却勇敢的我们,直到某一天,那个人已不再是我的少年。
那首附庸风雅的稚嫩藏头诗,那次情急之下的牵手,那些长长短短的字条,纵是唏嘘,也已是手写的从前了。
“假若他日重逢,我将何以贺你?以眼泪,以沉默。”我想,还是以怀念吧。
(Ago摘自《演讲与口才》2022年第2期,视觉中国供图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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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树霞 已更新 2 篇文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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